
【果子離群索書】皇民化與奴化——扣在台灣人頭上的兩頂大帽子
戰後,國府接收台灣。官員來台,看到滿街日本字,聽見滿口日本話,幾乎昏倒。他們心裡想定,這一群同種不同文,看似非我族類的台灣人,需要導正。當務之急,就是去日本化,教台灣民眾中國字、中國話,認識中國習俗文化。
「去日本化」「再中國化」的重建工程,先從語言下手。當時台灣年輕人,國語不會,台語不通,只會日本話。《新台灣雜誌》記載:「三十歲以上的知識分子懂漢文並會寫的,百人之中還可以找出一、二個,三十歲以下的就不行了。到了二十歲以下的連台語都說不完全,還不如說日本語流利。」(1946年2月)
不諳漢文也就罷了,連台語都不會,事情就更不妙了。於是,原來應該打壓的台灣話,反而成為台灣語言教育的第一選項。
1947年官方組織「國語推行委員會」提出運動綱領,第一條就是「實行台語復原,從方言比較學習國語。」在此,「實行台語復原」是手段;「學習國語」是目的。
當然,「學習國語」也不是終極目的。消極目標是「去日化」、「去奴化」;積極目的則是「中國化」、「(國民)黨化」、「三民主義化」。
當時的教科書課文:
我們是中國的少年,
民族復興的責任,放在我們的雙肩。
偉大的時代,給我們嚴格的訓練。
我們的身體,像獅子一樣的健;
我們的意志,像鋼鐵一樣的堅。
只知挺進,不知苟活,
沒有畏縮,只有向前。
向前!向前!向前!
爭世界的正義,求民族生命的綿延!
我們是中國的少年!我們是中國的少年!
(初級小學適用《國語》第八冊.第一課)
課文主旨是要學子牢牢記住,你們是中國的少年,不是台灣的少年,更不是日本的少年。
一切為了清除日本影響。影響,或稱餘毒。所中的毒,謂之奴化。
戰後初期,國府對於台灣人接受日本教育、文化、思想一事,耿耿於懷,對此一律冠以「奴化」二字。凡受日本影響,就是奴化——奴化思想,奴化教育。
但又不得不承認,日本教育帶來的好處。《新生報》社論說:「受日本統治五十年,台灣同胞多少是學習了些東西了。」「台灣的民族文化雖不如祖國,但其世界性的文化,絕對不低。」
台灣行政首長陳儀也說:「台灣同胞有兩種很好的習慣」──比較有自治的習慣、勇於求知。而陳儀最重要的論點是,這些是日本教育的影響。
奴化論惹惱了台灣人。《民報》發表社論〈台灣未嘗「奴化」〉,主旨一如標題:「奴顏卑膝、甘心事仇的奴隸根性,除一小部分的御用紳士外,誰也沒有。」(1946年4月7日)
王白淵撰文把這些心理現象描述得非常明白,他指出:
從前在日本統治下,有「皇民化」三字,使台胞非常頭痛,光復後還有「奴化」兩字不斷地威迫著我們。台省現在的指導者諸公,開口就說台胞「奴化」,據說政治奴化、經濟奴化、文化奴化、語言文字奴化,連姓名亦奴化,好像不說台胞奴化,就不成台省的指導者,似有損失為政者的資格一樣。
這段話反應了台灣人「亞細亞的孤兒」處境。活在日本統治時期的台灣人被斥為皇民化,日本人走了又被指責為奴化,兩頂大帽子壓得台灣民眾喘不過氣。
王白淵以下一段話更點出荒謬所在:「只以為不能操漂亮的國語,不能寫十分流利的國文,就是奴化。那麼,其見解未免太過於淺薄,過於欺人。」
經過半世紀的長眠,現在我們逐漸覺醒知道,使用日文日語,生活習慣日本化,不代表奴化。何況日治時期,台灣人透過文化啟蒙運動、社會主義等國際思潮,吸收到多元文化,與世界接軌,因此,日本化不但不代表奴化,反而是近代化、世界化,日本化代表著「具備近代民主社會建設的諸條件」,「受過高度資本主義的洗禮」。同樣的,在那個時代,日語是民眾教育管道,是提升國民素質的工具,與奴化無關,因此不宜廢除。
可惜,當時執政者的思維不是這樣,日本化與奴化綁在一起,日語首當其衝,成為禁忌。官府以報紙雜誌日文版「不但有礙國策,且使一般青年對祖國文字之學習亦受影響」,接收台灣滿一年之際,禁止報紙雜誌使用日文。儘管《新新》雜誌力陳:「此舉無異等於封死本省人之耳目」。儘管作家吳濁流建議,政府日文版廢止就好,日文報章雜誌應該允許發行,但當局強制言語,促使台灣中國化的決心不變。
官府動作,進則宣導政令,灌輸中華民族意識,退則清除日本文化遺毒。與文化相關的圖書、電影,管控更是嚴密。以禁書為例,到1946年末,便銷毀了書籍1451種,47,5111冊圖書。
種種傷害與破壞,說來話長,篇幅無法周全盡意。在此推薦黃英哲著作《「去日本化」「再中國化」:戰後台灣文化重建(1945-1947)》,以及陳翠蓮論文〈臺灣戰後初期的「歷史清算」(1945-19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