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勝博上街讀小說】非日常當中的日常推理,正是穿透人性陰霾的光
深綠野分2010年以短篇作品〈オーブランの少女〉入圍推理小說新人獎,在2013年以同名短篇集出道。《戰場上的廚師》是她首部長篇小說,出版後入圍直木賞與本屋大賞,名列當年多項日本推理推薦書單中,並獲得直木賞評審桐野夏生的大力推薦。
《戰場上的廚師》以隸屬於美軍101空降師的食勤兵提姆.科爾的視角出發,結合二戰背景、戰場生活與日常推理,無論是在戰地場景、士兵心理的刻畫上都相當細膩,藉此帶領讀者一步步進入小說情境,著迷於角色的內心轉折與外在衝突。序章與尾聲之外的五個章節,各以一場戰役為起點,將謎團巧妙融入歷史之中。即使這些謎團背後的真相,並非足以扭轉戰局的大事件,卻也能見微知著,帶出在戰事與謎團的真相之後,與那些難以復原的戰爭創傷。
關於小說的靈感來源,深綠野分曾在「作家の読書道」的訪問中提到 ,最初構思《戰場上的廚師》時,她首先想到的是湯瑪斯.弗萊納根(Thomas Flanagan)小說〈阿德斯塔的冷風〉(The Cold Winds of Adesta)。這篇小說曾在1952年刊登在美國的《艾勒里.昆恩》雜誌,以卡車中的槍枝變成葡萄酒的謎團為主,描述發生在一個虛構的共和國邊境的故事。
雖然深綠野分一開始考慮以虛構世界作為舞台,但最後她選擇了二戰的歐洲戰線,並以參與「諾曼第登陸」(法國)、「市場花園行動」(荷蘭)與「突出部戰役」(比利時)等多場重要戰役的美軍101空降師,作為角色們相遇的起點。
小說主角提姆是美國南方的雜貨店老闆之子,認為人生最大的樂趣是「吃」,從小愛看祖母寫下的食譜,想像各種美食的滋味。提姆在美軍參戰後自願入伍,被分配到101空降師506團G連,卻發現自己空有傲人體格,跑步慢、射擊差又不擅談判,同袍嘲笑他根本是大小孩,從此被暱稱為「基德」(kid)。看似無用武之地的提姆,在加入G連食勤兵的行列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屬於後勤單位的食勤兵,經常被連上同袍輕視,認為職務缺乏男子氣概,但科爾卻因此結識許多好友:冷靜幹練卻總是面無表情、在小說中作為偵探角色的愛德.格林伯格,樂觀開朗的波多黎各裔迪亞哥,高大壯碩但沈默寡言的士兵登席爾,瀟灑倜儻但沈穩可靠的金髮機槍兵萊納斯,和講話毫不留情面總是擺臭臉的醫護兵史帕克。
每個角色,都有各自不同的傷痛與祕密,不同族裔的美軍同袍,讓故事裡的種族議題發酵。隨著戰事的推進,角色之間的情感日漸加深,對彼此的了解更進一步。戰爭期間的突發狀況,同袍之間的生離死別,以及被揭開的謎團真相,讓提姆對戰爭的意義、生命的價值開始有所思考,逐漸改變自己對戰爭的想法。
不過,《戰場上的廚師》和一般戰爭小說不同,關鍵在「戰爭歷史」與「日常之謎」的結合。
當非日常成為日常
《戰場上的廚師》以「戰爭中的日常之謎」作為主題,其實是相當有意思的選擇。「戰爭」和「日常」,乍看之下兩者似乎有些矛盾,然而對無時無刻處於生死邊緣的戰地士兵來說,永無止盡的戰鬥與死亡威脅,確實就是他們的日常;而戰爭帶來「將非日常變為日常」的特殊性,在某種層面上,也為「日常推理」帶來了新的變化。
簡單說,以「日常之謎」為核心的推理小說多半不涉及犯罪,或犯罪程度相當輕微。日本最早的日常推理作品,是1975年户板康二的〈綠色車廂的小孩〉(グリーン車の子供),而1989年北村薰以「我」與落語大師「春櫻亭圓紫」為主角的《空中飛馬》,則是讓「日常推理」成長茁壯的關鍵之作。
在此之後,若竹七海《我的日常推理》、加納朋子《七歲小孩》、米澤穗信的《冰菓》與《春季限定草莓塔事件》、三上延《古書堂事件手帖》,與初野晴的《退出遊戲》等日常推理小說相繼出現,也讓此一類型更加豐富多變。這些作品多半會從日常生活出發,藉此將「非日常」融入「日常」之中;而深綠野分則是將角色和日常之謎置入戰爭——昨天認識的菜鳥士兵,今天可能就失去性命;醫官費心搶救的眾多傷兵,一場轟炸就全數化為烏有;協助盟軍的戰地居民在納粹擊退盟軍後,往往淪為納粹士兵洩憤的對象。生命,在戰爭中顯得無比脆弱──這個死亡無所不在的非日常情境,巧妙打破了「日常」與「非日常」的界線。
繁忙的後勤工作與作戰行動之外,角色們利用時間解決與自己無關的瑣碎小事,藉由這些行動,讓主要角色產生更緊密的連結。不論不明原因大量收集降落傘的行動、疑似在猛烈駁火的前線自宅地下室中自殺的夫妻、一夜之間消失的六百箱補給品,或是來自前線森林,被視為敵人鬼魂的謎樣聲音等。這些在一般故事裡可能被忽略的瑣碎小事,全都成為讓角色有所成長的重要事件。
這讓我想起史蒂芬.金作品改編的電影《站在我這邊》(Stand by Me),主角在親眼目睹他者的死亡和自身遭遇的危機後有所成長,不論是重新找回自己的存在意義,還是相信自己能夠改變命運。《戰場上的廚師》也是如此,歷經了戰場的痛苦折磨之後,提姆終於以自己的力量,改變了一場悲劇的結局,讓他沒有因此留下遺憾。
除此之外,深綠野分並未刻意以日本的戰敗國角度書寫故事,而是站在美國大兵提姆的立場,隨著劇情不帶偏見看戰爭的歷史。況且,當盟軍在戰爭尾聲為了迅速終戰讓許多平民死於無差別轟炸,這種作為與侵略者有什麼差別?一如小說中的這段獨白:「這個世界並非非黑即白,而是灰色的。就像這片陰天,興之所至地改變濃淡、陰慘而美麗、近似鄉愁的灰,無邊無際地覆蓋著每一個地方。」
推理當中的洞見,或許正是人性的各種灰色情境當中,盡力穿透陰霾的陽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