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書青鳥】聆聽,讓所有不友善,有了理解的可能
Photo Credit: 青鳥書店

【評書青鳥】聆聽,讓所有不友善,有了理解的可能

文/尤騰輝

在台大開授「社會音樂學」的台大社會系助理教授李明璁,在這堂課的授課大綱上寫:「你必須讓耳朵持續不斷地再打開一點,從而讓身體乃至心智都愈加開放。在這趟旅程中,我們一起感受並思索跨時空、跨類型的音樂,如何與複雜的人類社會,緊密交織、相互推進。」

李明璁以聆聽作為一種邀請,作為一個體認世界的途徑。在視覺中心主義(ocularcentrism)領頭的現代世界,除了生活中的視覺先決外,應還有更多視覺之外的方法能夠進行記憶。他常引用聲音研究大師Murray Schafer的提醒來作介紹音景的開場白:「耳朵沒有塞子,注定會一直聽著;但這並不表示,我們有雙開放的耳朵。」

講座開始,李明璁半開玩笑地說今天沒有用Power Point講課,所以既沒有Power也沒有Point──拆解這組字,即可發現視覺原來多麼有力量,有重點,一個有Power Point的課堂,所有學生的眼光都在簡報上面。我們中午到麵攤吃麵,牆上放了台電視,我們即使不一定想看電視,但很容易就開始邊吃著麵邊配電視,或者上咖啡館第一件事不是喝咖啡,而是拍照打卡。李明璁認為在視覺主導過程裡面,視像吸引著的不只是我們的注意,也影響了感官、思維,以及我們的人際關係

檢視生活:當你失去了感官能力

如果要你捨棄身體五感的任何一種,你會放棄哪一種?

李明璁對聽眾發問,而沒有人選擇放棄視覺──李明璁認為這是個可以理解、毫不意外的結果;感官非常複雜,但人類會以一種以然已然成型的秩序去理解它。

歷史上許多感官能力強的人並非五感健全,例如海倫凱勒(Helen Adams Keller)自傳寫道,她失去了聽覺與視覺,聽跟看無法並行,卻能敏感的透過手掌觸摸收音機喇叭,透過震動的差異區辨出音樂進行裡,是在拉小提琴還是小號。

人類的五感之中,嗅覺最缺乏詞彙描述,我們可以用嗅覺辨別家人、愛人的味道,但即便聞得出來,卻沒有相應的語言能力,能夠精確地描繪。但在生物演化過程裡,嗅覺是動物最精準辨識自己與彼此、以及跟世界產生第一次關聯的感官,動物透過嗅覺理解什麼是危險的,或者建立領域感。佛洛伊德(Sigmund Freud)說:「對於嗅覺的壓抑,是文明的開端」。剛出生沒多久的嬰孩最喜歡,或者說不以為意的一個玩具,是從自己身體生成的糞便,嬰兒不會覺得很髒很臭,而是感到好奇,許多動物也會從糞便檢視身體狀況和群體界線。對於嗅覺事物強烈卻帶有生理性意義這件事,是本能的,但會在成長中被社會壓抑。

當視覺成為謊言的主要來源

李明璁請聽現場聽眾再從聽覺與視覺中選擇放棄一項,此時放棄視覺的人就變多了。其中一位聽眾的理由是曾在活動中帶領過視障朋友,讓她有機會用他人的觀點感受世界,視障朋友讓她不再覺得看不見是完全絕望的事情。

失去視覺,可能會更加仔細、靜心地聽許多細節。李明璁回應:「當你覺得你事情看得很清楚時,你不見得真的看得那麼清楚。」物理上的看清楚跟象徵性的看清楚是不一樣的。我們會說自己「看透」了這個世界,不是「聽透」或「嚐透」了這個世界。而當我們說我「看透」這個世界時,這個「看透」是心理性的。

當一切都以視覺組成時,謊言也會以視覺組成。李明璁指出,一切美好的、醜陋的、迎向你或擋住你的,有可能都是視覺,這時候可能會阻礙我們回頭靜下心來重新整理跟自己、跟他人、跟世界的關係。因此他認為放棄視覺不全然是壞事。

如果回到十五、十六世紀,沒有電燈、沒有印刷術,人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上教堂無法讀聖經而是禱告或聽講;晚上什麼都看不見,但耳朵卻要時時留意外頭是否颳風、下雨或異族入侵;沒有時鐘而是仰賴教堂鐘聲來知道節日等婚喪喜慶,彼時對人類而言,聽覺比視覺更重要。

李明璁強調,「感官」演化成今日的樣態有其歷史脈絡與相對性。不一樣階段的文明,與現存的不同社會的文化裡,人類的感官會有不一樣的排列組合,跟不一樣的發展狀態。

記憶中的聲音地景

李明璁邀請大家用「聽覺」做實驗,以聽覺連結其他的感官,思考我們跟世界、跟他人、跟自我的關係。

當我們去聽一個城市的捷運進站音樂,或許可以從中聽出一個地方的音景特色而猜出地點。李明璁指出,「聽覺既主觀又能帶有種共感,但視覺卻是種被治理得很好的感官,聽覺反倒比較有彈性與流動性,既主觀、又可以形成眾多主觀裡的一種相對客觀。」聲音有地域感與差異聆聽感受,卻同時有共感的感受,這個僅次於視覺的第二重要感官,並沒有視覺那種絕對感。

音樂廳開場的掌聲是理性的、收斂的,音樂祭現場則是熱絡、激情的歡呼。我們能理解在不同的場所裡,會有不同的、彷彿儀式性的聲音產生方式。李明璁提及Murray Schafer所提出的聲音地景(soundscape) 概念,用視覺性的字彙解釋不同聲音景觀。常見的聲景分類有自然的聲音景觀與人為的聲音景觀,而人為音景又可分為一直存在的聲音,或者正在被創造的。

除此之外,李明璁也提及另一個用時間光譜理解的聲音,一種人為聲音地景,它不是已消失的,或具未來感的,而是正在淡出的。它可能讓我們覺得懷舊、熟悉,有種賞味期限將屆的感覺,或者對某個時代來講很熟悉,對某個時代來講卻顯得陌生且不可思議,這些人為的聲景都有著時間軸上面的差異。從地域感去聆聽聲音,我們也能去思考台灣有哪些獨特的音景,例如他播出的這段聲音,就讓大家會心一笑,「修理紗窗、紗門,換玻璃!」

李明璁認為,每個人都應好好理解文化裡人跟自然、人跟人的關係,社會歷史文化記憶傳承下來的累積,因為文化正是生活方式的總和。因為視覺太過強大,所以政治力量、市場經濟力量,皆無所不用其極的去創造、統御、動員和控制視覺,但總忘了,聽覺也很重要。

反身性與同理心:讓聆聽造就更友善的社會

人類擁有一體兩面的能力:同理心與反身性(reflexivity),同理心是「能想像、感受他人的心理狀態」,這是向外的;而反身性則是向內的,思考在同理他人之前,為何會產生誤解的框架,自身又能夠有哪些改變。

李明璁解釋:「聆聽是反身性與同理心最重要的感官運作」。聆聽的前提,就是要先靜、先慢下來,才有辦法理解。台灣的媒體景觀常無止境地追逐一個又一個話題,但並沒有想讓話題真正成為議題。李明璁進一補解釋,「議題」用來累積思考、解決問題,而「話題」的目的不在解決,而在於不斷再製新話題。

他質疑,網路社群媒體並沒有讓我們打開耳朵、眼睛和心靈,甚至蒙蔽了真相,讓所有人很high地進行「審判」,這種審判能力雖然是潛在的,卻可能是危險的、具有攻擊性,能輕易斷人生死。「真相是透過聆聽慢慢拼湊出來的。」李明璁提醒,拼湊真相的過程當中會讓人明白種種的差異、反思自己,因而為自己做出改變──這才是「聆聽」最重要的特質。

過於快速的科技變動或許是造成社會質變的原因之一,但若能自手機螢幕裡的時間爭奪戰裡,讓眼球逃逸於爆炸資訊之外,或許耳朵就能看見更多美麗的風景。李明璁為《聽見聲音的地景》寫的推薦序裡提及,用人類學「轉熟為生(defamiliarization)」的方法論,作為一場日常生活中的練習──面對習以為常的人事物與場景狀態,以一種抽離、去框架與既定認知的態度反思,並重新感知、理解與詮釋。而反思正如同文章前述所提的反身性,透過放慢速度、靜下來思考,來重新感受、想像我們所處的世界,或許所有的不友善就能有了理解的可能。

尤騰輝

來自宜蘭,目前宅於台北的研究生。
玩樂風格從民謠、後搖、瞪鞋到最近的電子樂養分,論聆聽脈絡可說是個標準台灣玖零男孩。
身兼重度書籍堆積家、雜誌容易手滑者,能夠寫點文字則是種自我奢侈活。
除了個人音樂計畫,同時也擔任「他者 the other」吉他手。

※專欄內容為作家個人創作,不代表本站立場

音樂和你想的不一樣:

  1. 台灣準父母胎教音樂首選──聽莫札特是種流行?
  2. 【評書青鳥】「獨立」音樂誰說的算?──金音獎與獨立音樂
  3. 【評書青鳥】從鄧麗君到島嶼天光──改變生命的那曲音樂

延伸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