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祁立峰讀古文撞到鄉民】張大春〈致中閔書〉用的典,其實有點⋯⋯
這兩天我的臉書同溫層,又因為張大春寫給管中閔的〈致中閔書〉而熱議,姑且不論其牽涉的校長遴選等等政治紛爭,〈致中閔書〉開頭引用了古文八大家之一的蘇轍〈上樞密韓太尉書〉這篇文章,這篇文章也被當成「汪洋澹泊」的蘇轍古文代表作。
不過即便這篇文章寫來是縱橫捭闔,但考察其寫作背景與脈絡,卻難免招致馬屁之譏。一般認為這篇文章寫於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當時十九歲的蘇轍和老哥蘇軾一同考取進士,但他倆朝中無人,於是寫了這封信給當時太尉韓琦。文中提出自己對於「文氣」的看法,並懇託韓琦的指教。〈上樞密韓太尉書〉開頭的第一段,即是張大春引用的:
轍生好為文,思之至深,以為文者,氣之所形,然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孟子曰:「我善養吾浩然之氣。」⋯⋯太史公行天下,周覽四海名山大川⋯⋯。此二子者,豈嘗執筆學為如此之文哉?其氣充乎其中而溢乎其貌,動乎其言而見乎其文,而不自知也。
大意是蘇轍自道自己天性愛好文術棒棒der,但卻也認為文章並非透過學習而成,而是由天性秉性的「氣」所形成,這樣的氣韻可以透過淵博的閱歷來培養,因此像孟子或司馬遷這樣的聖賢,並非刻意學文,而是因為「氣充乎中而溢乎貌」,天生神力所以文章就寫得好棒棒。
其實「文氣說」在古典文論裡稱不上什麼新發明,曹丕《典論.論文》曾提出「文以氣為主」,而後《文心雕龍》在〈風骨〉、〈養氣〉諸篇,都談到了「文氣」的重要,但我以為劉勰談的「氣」更全面而有見地:
夫翬翟備色,而翾翥百步,肌豐而力沈也。鷹隼乏采,而翰飛戾天,骨勁而氣猛也。文章才力,有似於此。(《文心雕龍.風骨》)
當然,六朝文論對文學看法不同於唐宋古文家,誇逞辭采也不是古文家所追求的,所謂的「翬翟備色,翾翥百步」與「鷹隼乏采,翰飛戾天」,指山雞徒有華麗羽翼,卻無力飛行;老鷹翱翔天際,卻缺乏紋理,而骨氣與文采必須折衷,才能達到至高的境界。
但是問題來了,蘇轍特別強調「文不可以學而能,氣可以養而致」的意義何在?這可能和韓琦不擅長寫作有關。就如這封信的後段所說的:
太尉(韓琦)以才略冠天下,天下之所恃以無憂,四夷之所憚以不敢發,入則周公、召公,出則方叔、召虎。而轍也未之見焉。
當時蘇轍見識到了歐陽修的雄辯,傻眼貓咪,嚇到吃手手,於是即便他還沒有見到韓琦本人,但先將韓琦捧到飛高高。而「文氣」的主張也很明顯,意思說像韓太尉此等一流人物,見識廣博,就讓四夷不敢妄動,這就是氣韻之所在。
這封頗有馬屁阿諛意味的古文,因出於蘇轍之手,成為經典核心古文。不過我覺得就像我們之前介紹過,蕭綱寫給兒子〈與當陽公大心書〉裡的說法,「立身之道,與文章異」,文章之法確實不等於立身之道,不必太過苛責。但也因為蘇轍與韓琦在此信裡展現的親密基情,爾後更有筆記小說以此為題添醋加油,如張岱《夜航船》裡就有一則〈奏改試期〉的軼事:
宋朝科試在八月中,子由忽感寒疾,自料不能及矣。韓魏公(琦)知而奏曰:「今歲制科之士,惟蘇軾、蘇轍最有聲望。聞其弟轍偶疾,如此人不得就試,甚非眾望,須展限以待之。」上許之。直待子由病痊,方引就試,比常例遲至二十日。(《夜航船》)
宋代科舉原本都定為八月,但由於蘇轍應考前重感冒,可能得請病假,韓琦此時啟奏皇上,說本年度科考,最受矚目的就蘇轍蘇軾兩兄弟,這下若蘇轍來不了考了,大家考了也是白考,希望延後考試。哇哩咧,我還以為我在看《中國有嘻哈》咧,糖糖你先把蘇軾蘇轍記下來。這到底是什麼江西方言咧(簡稱贛話)?結果TMD皇帝竟然還准奏,從此之後宋代科舉都改成九月考試。
主考官為了圖利特定考生,學測延後二十天,這實在稱不上公平。且神一樣的對手因病退賽,這對其他考生來說才是眾望所歸吧?這種因人設事,為了蘇轍更改考試日程的先例,要是發生在現代,覺醒青年還不森77、抗議考試不公,選舉無效?等等,我怎麼又有一種既視感。
〈上樞密韓太尉書〉固然是一篇經典古文,蘇轍的「文氣論」雖稱不上新穎,卻很有策略性的謙卑謙卑再謙卑,請韓太尉給初入貴圈(官場)的自己指導和提攜。不過假若考試之前,還真有這種「奏改試期」的偏袒舞弊,那真的是有些不太進步了。
但我總覺得在眼下這時代讀寫古文或引經據典,有時不過自娛娛人,一來不必推之過重;二來也不必用當代的進步或退縮的角度來衡量。我見眾鄉民一讀到文言文,先不論其內容直接稱之94廢或好棒棒,也未必太認真了些。古文教學若具備當代意義,讀懂文中的目的與策略,及其帶給我們現在人可能的預視與啟發,或許還來得更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