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評書青鳥】破格的擬古,暴君的詩學
有一種創作是破格的擬古,有一種文藝是暴君的詩學,這就是楊牧。巧妙掌握句讀,多方化用典故,拿捏意脈的斷與連,又能繼承漢語傳統文體的神韻。楊牧不好讀,但也很豐富,以下是詩人唐捐2018年5月15日在青鳥書店的分享,提供他看楊牧的一種眼光。
葉珊筆下的婉約與抒情傳統
在那眾神的黎明,即將展開台灣現代詩的第一波高潮。筆名葉珊的楊牧在1960年出版了他的第一本詩集《水之湄》,並在隔年二十一歲時即入選當年由瘂弦與張默主編的《六十年代詩選》。唐捐稱,早年的楊牧被歸為「婉約」一流(雖然他個人頗感懷疑),其作品已有詩詞神韻,也受到當時他所喜愛的抒情派詩人如鄭愁予、林泠、方思等影響。
〈冬酒〉
偶然談到海浪
心如閒雲出岫
夢中的舴艋舟啊
酒杯已被荒草掩沒
裂紋的酒壺,掛在寒柯
下一次再見你,該在那
亞熱帶的古城
那時已不拘謹,只因沒有愛情
坐在金魚缸旁的藤椅上
說些英倫的雨霧吧
海峽,燈光,桅檣,和風向
下一次再見你的時候
酒意已消,溫暖的五月天
七十里的淥水
潮濕你一只水袖(寫於1963年,楊牧二十三歲)
以〈冬酒〉此首可作為楊牧早期作品的參考。詩句中運用許多詩詞典故,仍停留在詞彙層次的運用;其象徵的許多文化符碼,則提供讀者解釋與想像空間的彈性。唐捐說,他記得瘂弦曾這樣說:「最好的抒情詩,背後常有個若隱若現的故事。」在詩的表層見到的是些情感與小動作,深層似有若無地有個等待讀者去理解的世界觀。
作為一種閱讀現在詩的方式,如葉維廉所說的「定向疊景」的概念──詩的一字一詞未必有著明確所指涉的事物,但總有個固定的引導方位。讀者從中進行故事建構、場景復原的過程,並再加以闡釋,唐捐認為這是讀詩需要的感受與練習。
此詩透露著高古之氣,也映照出敘事者現實的孤獨。這首楊牧的早年創作,其實仍未完全走出模仿的影子,在當時的作品中大約算平均水準,後來也未收錄到《楊牧詩選》當中。不過一代的詩壇巨擘──當年這位年輕的剛出大學的詩人已嶄露鋒芒。
楊牧在創作與學術的繼承與創新
延續年輕時的創作,楊牧在西洋文學的概念與方法,在古典漢學閱讀中厚植創作養分。他的語言層次豐富,有古典精練的用詞,又加入近代與現代漢語的句構,巧妙地將抒情、敘事、論說傳統融合為一。且楊牧對現代的創作,十分強調現代的感覺、特徵、事物,寧可擬古而未得形貌,也不可失去現代感。
〈延陵季子掛劍〉
我總是聽到這山崗沉沉的怨恨
最初的漂泊是蓄意的,怎能解釋
多少聚散的冷漠?罷了罷了!
我為你瞑目起舞
水草的蕭瑟和新月的淒涼
異邦晚來的擣衣緊追著我的身影
嘲弄我荒廢的劍術。這手臂上
還有我遺忘的舊創呢
酒酣的時候才血紅
如江畔夕暮裡的花朵
你我曾在烈日下枯坐
一對瀕危的荷芰:那是北遊前
最令我悲傷的夏的脅迫
也是江南女子纖弱的歌聲啊
以針的微痛和線的縫合
令我寶劍出鞘
立下南旋贈予的承諾⋯⋯
誰知北地胭脂,齊魯衣冠
誦詩三百竟使我變成
一個遲遲不返的儒者!
誰知我封了劍(人們傳說
你就這樣念著念著
就這樣死了)只有簫的七孔
猶黑暗地訴說我中原以後的幻滅
在早年,弓馬刀劍本是
比辯論修辭更重要的課程
自從夫子在陳在蔡
子路暴死,子夏入魏
我們都淒惶地奔走於公侯的院宅
所以我封了劍,束了發,誦詩三百儼然一能言善道的儒者了⋯⋯
呵呵儒者,儒者斷腕於你漸深的
墓林,此後非俠非儒
這寶劍的青光或將輝煌你我於
寂寞的秋夜
你死於懷人,我病為漁樵
那疲倦的划槳人就是
曾經傲慢過,敦厚過的我(寫於1969年,收入《楊牧詩選:1956-2013》)
此首〈延陵季子掛劍〉亦可看出楊牧對典故化用的大膽之處──並不非得拘泥於歷史真實性。改寫的是一則古代的故事,卻反見到詩的力量:詩可能超越歷史,誕生出一種專屬於詩的邏輯。這只不是一首詩,從中更可看出楊牧背後的學術思想架構,以及一種對生命情調與概念的追求。
除了文學創作,攻讀博士的楊牧面對漢學研究,他既有傳承,也有顛覆──這是他面對古典的方法,也是對待學問的態度。楊牧的理論著作不多,但橫跨有現代、古典、西方、中國的研究,如《傳統的與現代的》、《文學知識》、《文學的源流》⋯⋯等書,這樣的學術成果也共同建立其詩壇無可取代的地位。
詩人楊牧的視野與作品縱深
至今已出版十九本詩集的楊牧,詩作產量穩定但並絕不浪擲,其中蘊含了創作者的節度與堅持,維持晚期作品的高度。唐捐說,可見楊牧對於自身作品的出版,隱藏著一種自我編輯的能耐,與文學史意識。
〈時運〉
我垂首獨坐午后漸稀的日影
深知文本雜沓穿心未必構成意念:
懊悔,似乎看得見秧苗在春風裏
同時抖動系列的羽翼,聽到魚鱗
跳躍於清溪,秋光逡巡門外選擇方向
惟獨我垂首坐對薄薄的暮寒
認真尋覓,卻找不到
如何回應宇宙賦我以浩蕩的主題
⋯⋯陶淵明集〈時運并序〉
「時運,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影獨游,欣慨交心。」
唐捐認為,〈時運〉是一首大詩,談的是個體錯置於時代將何以自處?人,未必要順從時代,也可能超越時代。楊牧的詩是對陶詩的一種演繹,既有敏於順時,也敢於逆時的情操,但也充滿創作者的孤獨。
此句「惟獨我垂首坐對薄薄的暮寒。認真尋覓,卻找不到,如何回應宇宙賦我以浩蕩的主題⋯⋯」透漏的孤獨、成熟,及晚年的氣氛,好似這是首晚年詩,是總結、是如何回應世界的思索、是一種與天地交心的關係。這也是一首「和陶」之詩,也正如同陶淵明的作品內在──寫作者變成人物、變成書寫的對象、變成刻下的預言,如同夸父追日的夸父,它本身就是神話。
王國維曾說,「主觀之詩人不必多閱世」。楊牧或許就是這樣的詩人,其作品承接了抒情傳統,或「敘事以抒情」,有著「不避諱簡單」的自信!其作品的用詞含蓄,以格律扶植詩意,字句在高度裝飾中透漏著一種細膩,朦朧中的果斷。為什麼楊牧值得再三玩味?我們不只情意得到演練,對世界的知解也將因而充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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