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吃與愛
談話節目上,知性溫柔的精神科醫師以一種非常悅耳的節奏徐徐說,吃與愛是很容易混淆在一塊的,兩者帶來的感受很像。當我們無法感受到愛的時候,我們寄望於吃。我們想要召喚那種情感上的慰藉。很有道理,我們與食物的關係或深或淺都是人際的隱喻。
我跟食物的關係曾經被我搞砸過,這種失敗有個醫學上的名詞是飲食失調症候群。
上了大學,識了阿康,我們同修一堂歷史課。阿康不是歷史相關科系,對歷史的經緯輻輳卻掌握得很沉穩,我向來很喜歡歷史,也不知不覺容易喜歡上對歷史充滿感情的人。待我發現時,早已經習慣在每一堂課結束後,留下來跟阿康討論教授方才講述的內容。一日,話題從《吉爾伽美什史詩》順流而下,一個急轉彎,竟來到感情話題。阿康想起什麼似,凝視著我,好一陣子,又突兀地開口,其實妳瘦一點會好看很多。
與阿康分離後,我把幾個男性朋友叫來,請他們老實回答,在他們眼中,我是個胖子嗎?之所以找男生,無非是我心底雪亮,女生待我是比較仁慈的。這些男生們給我的答案並不整齊,阿儀是唯一待我寬諒者,他說,我覺得妳這樣很好,感覺很健康,好多女生都太骨感了。其他的男生們則交出了一個,中庸得讓我忍不住想提名他們爭取諾貝爾和平獎的答案:不是胖,只是不夠。總之我聽懂了:我還是得減肥的。我那時年幼無知,以為這理所當然,為了嫁給王子,切掉腳根腳趾的蠢事,都有人爭先恐後了,我為什麼不?不幸的是,我又是個過度認真的人,一旦下定決心,是不留餘地的。
就讀外文系的朋友邦子,跟牡丹住同一寢,我因而認識了牡丹。牡丹宣稱為了學期末的表演,進行著苦行僧一般的飲食控制。早餐正常吃,午餐只吃蔬菜,晚餐則是一顆芭樂。這樣的飲食,自然是難以跟朋友聚餐的,我去邦子的宿舍找她時,幾乎每一次,牡丹都在,她坐在椅子上,緩緩地削著她唯一的那一顆芭樂。我則跟邦子肆無忌憚地吞食著滷味、雞排、麻辣鴨血,拌麵或燴飯,配著甜膩的黑糖珍珠鮮奶,一邊看劇,一邊瞎扯淡。我時常能夠感受到牡丹在注視著我們,看我們漫不經心地戳選著雞胗米血還是甜不辣,她把芭樂片得非常薄,送進口中的頻率也隔得很長,我跟邦子時常感到不忍,端著食物走到她的位置,問她是否想來一些,牡丹往往受到驚嚇似地,一再強調她很飽、很飽。我至今仍可以回憶她的痛苦,因為我跟邦子都看得出來,她注視著我們進食的當下,彷彿用眼神舔過我們手上那些富含脂肪與澱粉的幸福食品。她甚至做不到,不看著我們吃東西。我規律地造訪邦子的寢室,牡丹越來越瘦,雙腿如籤,面頰凹陷。我們勸她該停止了。她搖頭,不,我還是很胖。我身上還是好多贅肉。牡丹很堅持,為了取信於我們,她使勁從大腿掐出一小折肉,說,看,好胖。奇異的是,理應顯得孱弱的牡丹,目光卻熠熠有神,燃燒著奇異的神采。我後來才從凱特.摩絲的名言理解到,是什麼撐起了牡丹的精神,這位超模說:「沒有食物的滋味嚐起來比骨瘦如柴更美味」(Nothing tastes as good as skinny feels)。
我很渴望變成牡丹。而我的夢想確實成真了。
我大幅地縮減進食量,而晚上則在校園的操場裡包裹著厚重的外套跑好幾公里,我的體重一下子降得很快。一個晚上,阿康約我吃晚餐,我穿著短褲,阿康很快地打量了我的全身,我注意到,他露出的微笑不無讚賞的意味。那份套餐我只吃了二分之一即放下筷子,阿康殷切地問,妳飽了嗎?我點頭,並且做出一副撐得很難受的模樣。阿康笑得更誠摯了,他似乎在期待著像牡丹一樣的女孩,纖細,卻又讓人聯想到健康,彷彿一個女人的腳,天生該這麼細。他抱怨起他之前的對象,交往後胖了好多,我問,幾公斤?阿康說了一個數字,我反駁,那還是很瘦。阿康很堅定地說,他姊姊始終沒有超過四十五公斤。阿康說起他那瘦瘦的姊姊時,我聽到得不只是對於身材的標準,也包括對於節制、秩序和自我要求的戀慕。阿康後來很常找我出門,也曾若有似無地說我變得很好看,這樣很理想,我則得狀似無心地撥弄盤中的食物,一副毫無胃口的病態,其實我好餓,非常餓,我的飢餓從身子深處吃啃起我的一切,包括我的信心,連同我的尊嚴。
阿康待我越來越好了,我們相處時,他多怕我忘記似的,反覆叮嚀,千萬不要回到以前的模樣。多可愛的祝福。後來去找邦子時,她跟以前一樣,在我面前搖著食物,我說我不能吃,會變胖。偶爾吞了一小包餅乾,都能自責良久。我變得跟牡丹沒什麼兩樣,迷戀看人進食,幻想自己也一匙匙地把那淋上滷汁的米粒,或冰淇淋般的慕斯送進嘴裡。但在別人詢問時,則堅稱自己已經很飽了。邦子擔憂地詢問,妳怎麼如此厭惡自己的身體。她看得出來我在懲罰自己,但她無從想像我到底犯了什麼錯。她勸我不要再跟阿康見面了。我反問邦子,為什麼不?我已經那麼靠近了,再踮一下,我就要摸到了。
我羞恥於告訴別人,由於過度節食,我大量掉髮,在阿康認為我變得更像個女人的同時,我失去了月經。我有時裸身站在鏡子前,只能扭曲地看到一個又浮胖又挫敗的身影,充滿不必要的肉,不值得被注視。
我如何避免日子變得更糟?聽從邦子的建議,我疏遠了阿康。阿康問了好幾次原因,我沉默,我總不好告訴他,從前在你面前的那個人,連我都感到陌生。我恢復得很慢,好幾年之後才可以正常地飲食,而不再把這視為是一種失控。我上網撈尋病友,既交換記憶和經驗,也比較我們憎惡自己身體的程度。多數病友都跟我一樣,生活中出現了一個誰,之後他們為了變得更好,就開始變壞了。我也查找資料,想明白自己崩壞到哪一個階段。我閱讀的資料說,飲食疾患很多時候源於一個殘酷的理想,我完全支持這說法,問題在於,我們能夠做到辨識出一個理想背後的殘忍,並選擇放棄實踐嗎?這才是艱難之處。
終究我們從小到大都被反覆教育,為了理想而勉強自己,何嘗不是美德一樁?
放棄節食之後的幾個月,一個平凡的日子,睽違已久的經血自體內湧出,我站在廁所內,開心了好一會兒。邦子不只一回在我面前說,對於我們要使用一輩子的身體,怎能不愛啊?而雙腿之中汩汩滑出的熱液,彷彿身體寧靜的回應:我接受妳的道歉。我後來跟人約會,格外看重一件事:在此人面前,我能否無憂無慮地吃飲。學到教訓的我,相當明白,這即將影射出我在日後的歲月裡,能否享用一份容易的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