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讓全世界繼續利用香港吧,有這樣的作用已經很好——專訪《我們的最後進化》作者阿木
文/愛麗絲
「坦白說,雨傘運動後期沒什麼可做的,只是每天都待在佔領區裡,你也知道終有一天是會被清場的。當時我們幾個大學同學去吃鍋,覺得記錄每天發生的事情挺好,也滿幸運找到出版社幫忙,」自香港中文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畢業的阿木,曾當過一年記者,從自己與朋友的人脈裡,招攬幾位志同道合的媒體工作者組成「傘下的人」,自2014年雨傘運動開始,年年寫下屬於香港的故事並出版成冊。
「原本沒什麼計畫,後來剛好每年都有主題能出,覺得也不錯,我們都是先想好主題,不知道為什麼總能找到適合的記者跟受訪者呢,」阿木一派輕鬆地帶過成書過程,但從記錄雨傘運動的《被時代選中的我們》起,他們陸續出版《亞視永恆》、《有冇人熱烈慶祝香港回歸祖國二十年》、《有些醜陋的香港人》、到今年記錄反送中運動的《我們的最後進化》,如今看來,這些文字彷彿染上血淚。
更悲哀的是,我們正見證香港不斷的衰亡。《被時代選中的我們》是香港未能成功爭取民主的紀錄,《我們的最後進化》就是香港人被奪去自由的日誌。
一如《我們的最後進化》序言所寫,從「加油」、「反抗」到「報仇」的口號;從一把雨傘到防毒面具的抗爭裝備,被迫進化的香港人,如今甚至已不能在香港寫下香港的故事。
今年,傘下的人改與台灣出版社合作,「沒辦法呀,經過這一切,我們已經明白香港警察是傻的,只要他有權力就會用盡一切方法去麻煩你、讓你上法庭,我們也知道香港出版社出這些書會有麻煩,還是避免風險比較好。」對應日前港警大動作搜查香港蘋果日報,不難理解阿木心中保護手足的首要考量。經幾位友人居中牽線,傘下的人於台灣出版新書《我們的最後進化》,記錄反送中運動一路走來的跌跌撞撞。
「不管有沒有用就試試看吧!」

和雨傘運動不同,反送中無論是運動規模、廣宣方法都更廣泛且多元。「雨傘運動的概念是霸佔那個地方,怎麼也不走,能發訊息的時間不多,也沒有那麼多即時增援人手的需求。反送中就很不同,我們有很多不同的嘗試,」包括去中資銀行提款、換外幣「就是不想把錢放在中資銀行裡!」而當抗爭被迫成為日常,抗爭者每日製作「香港人日程表」,黑色底色寫上每日抗爭時間、地點,透過Telegram社群平台、或隨機Airdrop發送,「每天都在想要怎麼吸引更多人注意、參與,不管有沒有用就試試看吧!」
不只新聞畫面上的激烈衝突,眾多微小行動串連起的反送中運動裡,香港抗爭者願意用破碎的日常,捍衛內心追求的價值。
中環人食 lunch 本來就好重要 ,好似打仗咁 ,要諗好咩時間去邊區先唔駛排好耐 ,政府居然可以激到中環人食都唔食 ,要『 和你 lunch』,真係好痴線。

「中環的Lunch快閃遊行,是當天早上我們才決定的,就是為了回應前一天發生的事。」2019年10月1日,荃灣警察近距離向中學生示威者發射實彈,該名示威者應聲倒地。隔天午餐時間,抗爭者於中環集結示威,宣讀「中環:寧為玉碎,不作瓦全」的宣言。
但這其實與中環過往形象大相徑庭。
一直以來,中環都是資本主義、「藍血」菁英的象徵,午餐時間對上班族而言,更是分秒必爭的珍貴,但這一次,如書裡受訪者Kelly所言,政府所為令人髮指,上班族寧可犧牲午餐時間,投入示威抗爭。
當這場看不見終點的抗爭逐漸成為生活,所有參與者都用自己的方式,支撐心中的信念。「募資買過防毒面具、幫忙運送給前線手足、幫忙找律師、也開過家長車呢,」阿木直言和自己相同,許多夥伴一定都用各種方式參與,「其實都有試過啦,坦白說就是運氣好,沒給警察抓住,」阿木談起一次和鎮暴警察部隊短兵相接的經歷,幸好有驚無險,「那時候我開家長車,看到鎮暴警察就在我前面封路,揮手喊我過去,結果只是讓我繞道開過去。」
從前線手足到後援人手,《我們的最後進化》寫下反送中運動中各參與角色的故事,而由這些故事周遭,更衍伸出截然不同的立場。
「他們的邏輯其實很完美,也很方便」
書中不乏身為抗爭者的孩子,與「深藍到發黑」的父母立場衝突,「有爸媽把孩子趕出家門,也有孩子賭氣不給爸媽家用錢的,這些故事都有啦,」和台灣狀況類似,香港家庭內部價值觀的歧異並不罕見。
「其實抗爭是很累的,要去理解事件背後前因後果也是很累的,你也不知道抗爭有什麼好呢?不如安安穩穩過生活,你說的那些追求,沒有也沒差,坦白說真是這樣呢,他知道什麼不可以說,他就不說。」阿木坦言,這些站在對立面的人,習慣聽信掌權者的話,理解世界運作的方式和抗爭者不同,「他們比較容易理解的說法,就是外國政府操控,所有人都是棋子,要不親中、要不親美。而他們自己不收錢是不會做這些事的,自然認為別人也不會,他們的邏輯其實很完美,也很方便,」阿木替另一種價值觀自圓其說。
「這其實也不難理解吧,世界就是會有不同的價值觀在衝突,沒有才是問題啊,就是種不同的想像吧,發大財不也是這樣嗎?」阿木並不認為價值觀的矛盾差異是種問題,「我覺得挺好啊,香港人證明要處理這些矛盾有很多方法,那就是把運動撐起來的方法,想得出來,我覺得滿光榮耶。」
世代間價值觀的差異不是問題,真正的問題,是橫亙在政府與社會間,那道難以跨越的鴻溝。
政府與民間像活在平行時空

「其實我想,超過百分之五十的人都不想再對政府作為有什麼看法了吧,坦白說就是沒眼看、也不想去看,他們做什麼都不會再讓我們Surprise了,」阿木言語透露出的無奈,是認清現實的無力感。「政府和民間像活在平行時空,以前或許還有中間派能居中協調,現在都沒了,」阿木舉日前因疫情頒布禁食令為例,事後香港勞工及福利局長坦承,並未考慮到基層工人沒地方吃飯、被迫在街上吃午餐。「政府對民情的掌控機制是崩壞的,現在官員大多全面擁抱政府政策,不會反彈,另一端的聲音政府也不聽,這就是現在的香港。」政府與民間越離越遠,只得各自為政「延後選舉、疫情篩檢都是,政府說他們的,民間自己想自己的辦法。」
隨著港版國安法通過,情況或許只會繼續惡化。
「以後就沒有香港了,只有特區,簡單來說就是這樣。」阿木憂心忡忡地說,國安法其實跟內地法律差不多,但香港有太多政府官員急著表態、輸誠,「甚至教育局把課本都改了,門檻改得比國安法要求得更緊,這才是最恐怖的事情。」眼見自由逐漸消亡,當初的一國兩制,彷彿只是場玩笑。「一國兩制挺好的,對中共來說,已經算是他們守得比較長時間的承諾啦,不是嗎?」
就讓全世界繼續利用香港吧
離開被制度反噬的香港,阿木暫時在台工作,一面觀察、適應截然不同的社會。「這邊有個term,叫閱讀空氣,在香港可不用呢,」阿木直言台灣人講話較香港人婉轉、迂迴許多,但台灣政府的峰迴路轉,相較之下比香港政府可靠多了。「太陽花運動可以看見台灣政府的好,至少有自我檢討的機制,能夠包容、回應社會運動,台灣學生很幸運,這麼容易就能改變政府的政策。」對照香港反送中抗爭者面臨粗暴不公的對待,阿木言談間流露出一絲欣羨。「今日香港,明日台灣」從來不只是一句對比口號,而香港對台灣政治的影響,遠比阿木預想得更深遠,「我真沒想到影響會這麼大呢,但希望台灣對香港的理解能更深入、全面,如果能有具體政策的討論就好了。」
眼見香港的自由持續限縮,阿木對未來的想像,似乎也沒有多大空間了。「坦白說,我還真不知道,五年後的事情我也不敢講,五年內,就讓全世界繼續利用香港吧,」將香港作為中共統治下的實例演示、或是國際政治角力下的關鍵角色,也許是現階段阿木所能想到,香港未來最好的面貌了,「就像納粹吞併捷克後,英法就發現有問題了,如果香港可以有這樣的作用,我覺得已經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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