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就是我們】伊格言:還有一件事
文/伊格言
小編碎碎念:聽媽媽在電話裡嘮叨可以寫出些什麼?來看伊格言最新迷你催淚神作!
我的母親,63歲,習於在電話中與我道別後立即反悔。
「好,那沒事了。」「好,掰掰。」「掰掰。」「啊對了,那個……」
就是這樣。往往由於我已將話筒拿遠預備放下,必然聽不清楚母親的話,於是必得追加一句:「啊?什麼?你說什麼?」
這有個「進階版本」:原本已掛上電話,但鈴聲在三十秒內再度響起:「啊對了,那個……」,而後對話重新開始。真是老梗啊,拿起話筒時我總這麼想。下有對策,許久以後我同樣養成了習慣(像一張複寫紙上漫漶不清的筆跡,紙纖維因手澤的漬潤而海浪般扭曲起伏──我想起親友們總說我長得像母親,我的臉孔是她的男子版本,她陽剛化的複製品):不要相信母親電話中的道別。
不要相信她。
當然母親必然向我道別。(是了,道別是一切事物的終點,無有例外。)但我將話筒拿遠時會刻意放慢速度。令人沮喪的是即使如此我依舊總聽不清母親將我召喚回通話中的前幾句話,於是我終究得說:「啊?你說什麼?」
你說什麼?等等,等等。先別掛。先別走。還有一件事。瑞蒙.卡佛(Raymond Carver)有篇小說就叫做〈還有一件事〉。One More Thing。爭吵不斷的中年夫妻──我不確知卡佛在他的婚姻中遭遇了何種折磨;反正,此亦為卡佛之另一超級老梗,關乎卡佛與其筆下永遠食之無味棄之可惜,水牢般囚禁且窒息著人的婚姻──時起勃谿的中年夫妻再次因細故爭吵(或者加上打架,互擲器物水果之屬;投我以榴槤,報之以菜刀,匪報也,驗傷單是也),由於爭吵頻率過高,雙方均熟極而流乃至疲憊無比,內容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行禮如儀完成一整套爭吵程序,達到彼此折磨之目的後收工睡覺。但總有某些時候──少數時候,人就是特別氣,氣到感覺今天非把你這死賤女人或爛男人「拆食落腹」不可。毒蛇鬥毒蠍,你死我活,豈容有高掛免戰牌之理,亦絕無棄戰而逃之空間。於是甲方想收工,乙方不放人,甲方呵欠曰「我刷牙去了」,乙方揪住甲方:等等,還有還有──
One More Thing。啊?什麼事?乙方一時語塞,想也想不起來,因為其實她或他從來也不知道到底還有什麼事。幹,反正你給我站住不准走,我們還沒吵完,這事不能就這麼了了。
這麼一想難免好笑起來。我母親電話中揪住我的「啊對了,那個……」也是套路,那是我們母子之間的行禮如儀。值得額手稱慶的是,我與母親當然不是卡佛筆下在那永恆的窄小空間中互敬互愛互恨互砍的老夫老妻,我們是一對關係還不壞的母子。這是溫馨版本的卡佛,母親的one more thing只是為了延遲那對話的終點。還能講什麼?那個。那個什麼?我母親與我對此同樣一無所知,我們腦中一片空白,胸中千言萬語。然而我很清楚,我的母親,63歲,習於在電話中與我道別後立即反悔。有一天或許,必定,會有更巨大更絕決的道別要來──但我從來就不打算相信她對我的道別。等等,還有還有,還沒完哪,不准走,還有一件事。我從來就打算讓她道別,然後等她反悔──海枯石爛,地老天荒,任何形式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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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伊格言

現任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講師。《聯合文學》雜誌 2010 年 8 月號封面人物。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華文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台灣十大潛力人物等等,並入圍英仕曼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歐康納國際小說獎(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等。亦獲選《聯合文學》雜誌「20 位 40 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曾任柏林文學協會(LCB)駐會作家、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成大駐校藝術家、元智大學駐校作家等。著有《甕中人》、《噬夢人》(聯合文學雜誌 2010 年度之書,2010、2011 博客來網路書店華文創作百大排行榜)、《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訪糖果阿姨》、《零地點GroundZero》(2013 博客來網路書店華文創作百大排行榜)、《幻事錄》等書。《零地點GroundZero》日譯本將於2017年由日本白水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