繪圖:唐壽南

【專題:惡意】伊格言:惡之一種

文/伊格言

外邊世界 小編碎碎念:「惡」是什麼?護家盟的「惡」又是什麼?為何伊格言說,其實惡意只是「一套技術」?

對一般有目的的人講,你也有目的,他以己度人能理解,也容易知道怎麼對付,所以不太害怕;而碰上沒目的的,他就不解了,他不能想像沒目的是怎麼回事兒,他就老猜你的目的,結果猜了半天,還是不覺得抓住你了,他就害怕了。

——顧城

於村上春樹《萊辛頓的幽靈》一書中,〈沉默〉這則短篇顯然並不起眼,因為我們都知道同書中赫赫有名者所在多有:〈東尼瀧谷〉、〈盲柳與睡覺的女人〉、〈冰男〉等等。然而,藉由這則並不知名(且於小說藝術層面亦無吸睛之處)之短文,我卻認為作者相當簡潔地指出了一件極重要之事──「惡」此一範疇之「技術性格」。

惡之本質為何?何為「邪惡」?竟有何事,竟足堪以「邪惡」稱之?人,或說生命,或說所謂「命運」,何以竟容許「邪惡」一事存在?乍聽之下,此乃一大哉問;然而我必須說,可能並非全然如此。我懷疑,那或許類同於熱力學之基本概念──「熱」是為能量形式之一種,人盡皆知;然而何者為「冷」?答案是,這世上並沒有一種叫做「冷」的東西(無一名為「冷」之物);而我們之所以能夠觸知它(感覺「冷」,感覺寒顫,感覺失溫),僅是因為,「沒有熱」。準此,科學所知之「最冷」絕非無底深淵,而終究有其極限;亦即「絕對零度」──攝氏零下273.15度。

喪失所有熱量後,就是絕對零度。我懷疑,吾人所謂「惡」,指涉的正是如此可能性:善之稀少,善之缺席,善之背離。

那正是〈沉默〉一文所試圖表述者──主角大澤曾於中學時期遭遇排擠霸凌,而此一惡行之主導者為同學青木。二人之「結仇史」暫且略去(那其實不值一提),總之,青木發動的排擠霸凌十分有效,主要原因,其實是因為青木是一人緣極好且頗受同學信賴之人:

他反應很快。對方想要什麼,在想什麼,對他來說要了解這些簡直易如反掌。而且他會巧妙地對應這些而改變自己。所以大家都很佩服青木。說他是腦筋好得不得了的男生。不過我並不佩服他。我覺得青木這個人只有淺薄而已。甚至覺得如果這就算腦筋好的話,那麼我腦筋不好也沒關係了。確實像剃刀一樣乾脆俐落得很。不過這男生沒有所謂的自己。沒有任何想要對別人訴求的主張。只要自己能夠獲得大家的認可,就已經滿足了。對於自己這樣的才華感到自我陶醉。只是順著風向團團轉而已。沒有所謂實質的東西。不過誰也不了解這點。明白這個的也許只有我而已。

易言之,惡人青木之才能在於巧妙且不著痕跡地操縱並迎合人心;除此之外,並無其他。是的,並無其他,於小說中,此一霸凌帶給主角大澤的痛苦意外終止於一次其與青木之巧遇──仇人於電車上相遇,分外眼紅,遂以彼此逼視作意志力之肉搏。而大澤的領悟是:

我知道這一切都是青木搞的鬼,青木也曉得我知道。我們死死地瞪視對方,瞪了好一陣子。但在看他眼睛的時間裡,我漸漸產生了一種不可思議的心情。那是我從未感覺到的情感。當然對青木我是氣惱的,氣得有時恨不得宰了他。然而那時候我在滿員列車中所感到的,與其說是氣憤和憎恨,倒不如說是近乎悲哀和憐憫的感情。難道人會因為這麼一點事就洋洋得意便炫耀勝利不成?難道這小子因為這麼一點事就真的心滿意足、歡天喜地不成——想到這裡,我不由感到一種深切的悲哀。

我以為,此即為多數狀況下「惡」之型態;或至少是惡之「一種」。是以,就此觀點而言,我完全可以理解(但並不全然贊同)那幾乎於所有相關領域被引述再引述之政治學者漢娜‧鄂蘭(Hannah Adrent)所言「邪惡之庸常性」(the banality of evil)概念──於鄂蘭筆下,執行納粹屠殺指令的眾多參與者僅是聽令行事,「盡忠職守」,久而久之遂於日復一日的犯行複製(屠殺屠殺再屠殺)中失去感覺,全然麻痺。於其惡行之初始,未見其良心;當惡行得遂為習慣,當然也就更無良心問題。此其間有何大奸大惡可言?他們是否精心、曲意,意圖作惡?抱歉,大概沒有;他們只是缺乏良心,或良心淡薄,遂以人之智性本能研擬出一套「技術」,以此作惡而已。就此一角度而言,「惡」其實不具有本體實質,而只是善(良知)之匱缺;惡本身並不具有目的,而僅僅只是曲從於某些無深度、無邏輯,亦不令人意外之偏見或私欲。而於短文〈沉默〉中,村上春樹筆下的惡人青木亦復如是:他是個淺薄之人,僅僅為了服務一己之私欲──無謂之自尊、無謂之虛榮、無謂的復仇之心──而作惡。「難道這小子因為這麼一點事就真的心滿意足、歡天喜地不成?」是的,是的,是以青木令人憐憫。惡人如此,令人輕蔑,令人憐憫。

此為我所謂惡之「技術性格」──如同並無實體之「冷」僅是「熱」之匱乏,此間之惡其實並不深邃(其深有限:至多零下273.15度),沒有本體,僅僅是善之匱乏;而行惡之條件遂因此亦僅限於「一套技術」而已。它沒有思想──或至少稱不上有廣袤湛深之思想。此截然不同於其對立面:「善」或「良知」──在我看來,「善」或「良知」之思想深度極可能遠勝於惡。

我之所以對此有所體會,或許是因為我亦曾被構陷入一類似之境地──我曾遭遇某出版社編輯主管莫名之詆毀與排斥,近乎全無因由(我與她僅是點頭之交,平時絕少接觸,極少數社交場合見面亦皆以禮相待)。事後發現,在編輯主管該方,那僅是因為我與她旗下作家有相當程度之競爭關係(我與其旗下作家有時地位或資歷相近,有時題材相近──然而就我認知,這競爭關係實在稱不上大幅強於我與其他作家;質言之,作家於台灣社會向來不受重視,我輩從事純文學寫作者,即便發展順利,其利其名亦極有限,全無因此結仇之必要──相反地,相濡以沫之快樂溫暖遠大於此)。這說來也並不罕見──我們總聽聞過,或親身遭逢那些有著過於強烈領域性格與競爭意識之人。如前所述,此無涉於任何深沉之事,究其實,其詆毀與排斥之工事儘管可能細膩曲折甚或陰暗且不入流,仍舊僅限於技術層面,僅為當事人之淺薄私欲服務而已。「難道這小子因為這麼一點事就真的心滿意足、歡天喜地不成?」是的,很悲哀地,正是如此。而前引顧城之言,亦是此一狀況之寫照:許多時候,惡人之惡其實肇因於其愚蠢無知,因為夏蟲不可語冰,因為燕雀安知鴻鵠之志,然而僅僅如此之「不明白」或「不理解」便足以令為惡者難以理會,進而導致安全感之闕如。安全感匱乏既久,惡行便來了。

此為「惡之一種」。然而,惡是否僅此一種?我當然不認為如此。是否「眾惡」盡皆如此缺乏深度?絕非如此。這是另一大題(當另專文敘述,有興趣之讀者或可先參考拙作〈我向世人誠摯推薦蓋世太保〉。然而就數量上而言,由於眾人必難免平庸,此種淺薄扁平之惡極可能佔絕大多數。這將導向一極悲觀之結論──平庸之惡或許並不可怕,然而卻注定無法根絕,因為庸俗盲從之人必定佔絕大多數。近日護家盟反婚姻平權之行為即已有效率地證明此事。這明示了「良善之事往往難以自然產生」,惡可能是人類此一物種之自然傾向──至少是現階段之自然傾向。

悲哀嗎?是的。然而我寧可正面看待此一結論,因為這同樣證明了善之可能性──因其深邃,是以善之可能性遠大於惡。問題只在於,在將「惡」縮減之最低(無論在數量上或質地上)之前,戰鬥的路還長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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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伊格言

伊格言
攝影/陳藝堂

現任國立台北藝術大學講師。《聯合文學》雜誌 2010 年 8 月號封面人物。曾獲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自由時報林榮三文學獎、吳濁流文學獎長篇小說獎、華文科幻星雲獎長篇小說獎、台灣十大潛力人物等等,並入圍英仕曼亞洲文學獎(Man Asian Literary Prize)、歐康納國際小說獎(Frank O’Connor International Short Story Award)、台灣文學獎長篇小說金典獎、台北國際書展大獎等。亦獲選《聯合文學》雜誌「20 位 40 歲以下最受期待的華文小說家」。曾任柏林文學協會(LCB)駐會作家、香港浸會大學國際作家工作坊訪問作家、成大駐校藝術家、元智大學駐校作家等。著有《甕中人》、《噬夢人》(聯合文學雜誌 2010 年度之書,2010、2011 博客來網路書店華文創作百大排行榜)、《你是穿入我瞳孔的光》、《拜訪糖果阿姨》、《零地點GroundZero》(2013 博客來網路書店華文創作百大排行榜)、《幻事錄》等書。《零地點GroundZero》日譯本將於2017年由日本白水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