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評書青鳥】我如何成為一個90年代青年?──五月天瑪莎的電影與音樂啟蒙
側記/尤騰輝;攝影/柯鈞彧、鄭唯云
九零年代,正是瑪莎與陳德政的學生時代,那時學生的娛樂選擇不多,身上湊不出太多銅板,看電影正是青年們閒暇時光的去處。在回顧整個學生時期的電影記憶,與瑪莎看電影的影伴阿信,出場率近乎百分百,這件事在講座裡不免被陳德政狠虧一番,瑪莎只能感嘆高中男女分班的日子太沒搞頭。
《愛情萬歲》是1994年蔡明亮執導的電影,裡頭一幕重要的拍攝場景剛好距離瑪莎就讀的師大附中不遠,「中間有一幕在大安森林公園,那時候的大安森林公園其實沒有森林,比較像大安爛泥公園。」瑪莎這樣描述著。
當時的瑪莎跟阿信都離開家,租了在附中對面附近的套房住,社團活動結束常一起吃晚餐,若沒有坐公車回家,就會想著要去哪裡廝混。縱然電影裡頭的愛情離他們很遠,但場景的接近性、極簡的電影語彙,仍勾動了瑪莎內心,「整部電影裡沒有任何的愛情存在在裡頭。大家想找愛情,可是大家找不到愛情。最後大家都沒有愛情的結果,就是用各種可能想得到、但不會說出口的方式去安慰或撫慰自己。」而電影最後一幕,同時也是五月天首次演唱會的地點,這個巧合也讓瑪莎回憶起自己對那一幕的思考,「印象最深刻的是楊貴媚最後哭了好久,那時候看完我就在想『為什麼這部片結束在這個地方?』高中生真的不會懂這些事情,但它真的讓我回去想。想為什麼導演要讓楊貴媚坐在那個地方、坐在公園裡看著空空的表演台,然後就在那哭哭哭然後哭了六分鐘,然後電影『卡』結束。很shock,後來懂了之後,就會覺得這是很厲害的安排。」
另一部有趣的電影則是導演陳玉勳的作品《熱帶魚》,陳德政唸了一段電影介紹—他口中的1995年破格組合,上頭這麼寫著:青蘋果與老鹹魚的故事。悲慘、三八、國台語嚴肅主題喜劇電影、溫馨、感人。
這部片是瑪莎高中時的一部重要電影,「對我來說,那時候的國片大家都覺得,有得影展、有得獎,就用這個來推銷。那時候像侯導、蔡導的電影,會比較嚴肅一點,你可能需要腦補很多的東西,也會有很多想法得到刺激,然後步調很慢。可是看到這部的時候,真的整個眼界大開,太好看了。」
「相信我,是會讓你笑到流眼淚的電影,真的太好笑了,你會覺得這部簡直就是kuso片,但它其實不是。它很嚴肅的講一個很可愛的議題,裡頭不管是好人壞人,都會讓你覺得太可愛了。」瑪莎說。
另一部1998年的電影《徵婚啟事》,則是陳德政在當年第一屆台北電影節觀看的經典,「這部片有趣的地方是說,它改編陳玉慧的小說,女主角是劉若英,且幾乎把九零年代中期,台灣藝文圈重要的男生都找來演。」
瑪莎補充,「《徵婚啟事》最開始是被改編成舞台劇,後來被改編成電影,會需要很多男生,來扮演來徵婚的那個人。」兩人細數電影裡頭的卡司和當中的經典片段,包括羅北安、鈕承澤、陳昭榮、顧寶明、金士傑、伍佰等人。瑪莎憶起當時,與阿信一起騎腳踏車從附中去長春戲院看《徵婚啟事》,當時一走出戲院,兩人就互開玩笑模仿片中伍佰的台詞口音:「你有沒有穿過護士胡(服)?」
簡報螢幕轉到西洋電影,陳德政第一個推出《黑色追緝令》這部黑色喜劇, 「Pulp Fiction 就是低俗小說的意思,大家可以看它的海報,它其實也是模仿一個低俗小說的書封,上面那個10 cent 就是書的售價,它就把這個電影海報做得像一本小說。」瑪莎補了一句,「大家可能不曉得,就是台灣的總裁系列。」立刻引起全場爆笑。
《黑色追緝令》裏頭有一幕是約翰.屈伏塔與鄔瑪.舒曼經典的跳舞場景,陳德政表示,「這部電影讓約翰.屈伏塔鹹魚翻身。因為他七零末、八零初年代演那個《週末夜狂熱》,當時霹靂舞、disco曾經很紅。那時黛安娜王妃跟查爾斯王子第一次造訪白宮,黛妃還指名要約翰屈伏塔來陪她跳舞,很經典。」
這部電影在那年坎城影展得到最佳影片,但在當屆的奧斯卡敗給了一同入圍的《阿甘正傳》,瑪莎消遣了一番輸掉奧斯卡的原因,「那年這種片不太可能登上大雅之堂。因為它十八禁,髒話量又超出一般人能理解的範圍。」
如果要選出屬於自己的浪漫電影前三名,瑪莎會毫不猶豫給你《愛在黎明破曉時》這個答案,「結婚蜜月的時候,我甚至跟我太太跑去這電影當中所有的場景一整輪,然後在那些地方拍照,這部電影我們兩個都非常喜歡。」瑪莎為其著迷的程度可見一斑。
「這部電影精彩在什麼地方?這部電影其實沒有什麼劇情,真的很無聊,我甚至可以一句話跟你講完:就是兩個人在火車上相遇,然後兩個人一起下火車,一起過了一整天,後來就分開了。就這子,它沒有劇情,可是好看在哪裡?好看在裡面的對話內容真的太精彩了。」
自清這部片沒有跟阿信一起看的瑪莎,則是在HBO轉台時看到《愛在黎明破曉時》的,當時看完驚訝的程度讓瑪莎除了愣住外,還想罵髒話來形容它的好看,後來還因此特別在亞瑪遜買了劇本回顧伊森.霍克與茱莉.蝶兒兩位男女主角在電影中的那些對白。
《愛在黎明破曉時》上映九年後,導演李察.林克蘭特又拍了一部《愛在日落巴黎時》,這次伊森.霍克與茱莉.蝶兒一起加入了劇本的寫作,在各自對白的部分,加入了他們自己現實生活所遇到的狀況。再過九年,他們拍了《愛在午夜希臘時》,描述男女主角結婚後的生活,有趣的是這三部片電影當中男女主角的年紀跟演員實際年齡相同的。
瑪莎說:「在不同的年齡你會遇到不同的困境,你只要跟著這三部電影去看,在我這個年紀的人,你會覺得有一部電影,他在每個不一樣的時期,把你心裡重要的話通通說出來。它替你總結這個部分,你在這個時期、你的生活中、你的感情上會碰到的一些困境,而你完全可以感同身受。」
瑪莎選擇的最後一部啟蒙電影《成名在望》,在時間跨入二十一世紀時上映,「《成名在望》其實某種程度總結了、代表了我們那個時候對六零年和玩音樂這件事的許多想像和情懷。」
《成名在望》是導演卡梅倫.克羅2000年的半自傳作品,他身兼編劇,在卡梅倫•克羅的電影裡,音樂向來是極為重要的元素,而這部片更直搗七零年代的美國搖滾樂場景裡。
「這部電影對我自己來說,一個很愛音樂的人在看的時候,會感傷大過於感動。」瑪莎稱讚導演對音樂的品味,也認為這部電影是種必經之路,「他選出了非常多經典六七零年代搖滾樂放在電影裡面,他年輕的時候確實就像主角一樣,去應徵過滾石雜誌的編輯採訪。而對一個做藝術創作或導演的人來說,半自傳的作品絕對是不能避免的。尤其是講述,你如何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少年,忽然有天幻滅、破殼、成長成另外一個狀態的時候。我覺得這部作品就像是導演自己的過程。」
讓心靈產生質變的九零專輯們
台灣許多音樂人心目中九零年代最具代表性的音樂人,很難不提到林強這個名字。瑪莎的九零專輯榜單中,《向前走》這張林強於1990年的初登場之作自然不會缺席。
「《向前走》具有時代意義的地方在於,剛提到的《抓狂歌》它是1989年,八零年代快結束了,然後九零年代啪的一聲,就突然出現林強。」陳德政說,「在他之前的台語歌,就是我們小時候聽到那種比較有江湖味的,比較悲情的、可能跟酒啊人生有關。一來,他的曲風是可以跟搖滾無縫接軌的;二來,他唱的那些事情,是跟你有關聯的。」
瑪莎笑著說:「那時他真的給大家很大的希望,因為大家以前會以為明星你就是要很繁華那樣。沒有啊,他就白T-Shirt、一條牛仔褲、黑外套就這樣出來。你就會覺得:這樣也可以?好棒哦,那我們有機會了。」
陳德政認為,林強與張雨生在九零年代樂壇是國語和台語兩個最耀眼的偶像,兩人不僅生日同天,《娛樂世界》和《口是心非》這兩張專輯,也都像是沒有退路了,豁出去跟社會比中指。「他真的走超前太多,」談及林強從《向前走》走到《娛樂世界》對音樂的企圖心,瑪莎說道,「當時他在音樂上有非常多理想的,《娛樂世界》那張是跑到國外去做的,他想做比較重工業的東西,那樣的sound在英國做會最純粹,所以那時他選擇在英國完成那張唱片。」
相對於音樂性,瑪莎也同樣選擇了一張在音樂概念性給與他相大程度啟蒙的專輯——《李宗盛的音樂旅程—不捨》。在樂壇被尊稱為大哥的李宗盛,在1994年聲勢如日中天,是炙手可熱的華語金曲製作人,龐大的工作量,卻讓身心疲倦的他選擇暫別歌壇。
「這張唱片我都還記得是我高二升高三那年,結果我留級,多念了一年的高二,」瑪莎除了因為這個原因而特別印象深刻外,滾石唱片對當時的他而言,重要到近乎會看發行編號來檢視自己還有哪一張錄音帶沒有買。《李宗盛的音樂旅程—不捨》這張專輯,是李宗盛將過去寫給別人唱的歌,挑選過再自己重新編曲拿回來唱一次,對瑪莎而言,那也是李宗盛大哥此階段豁出去做的一張唱片,「在那個年代,去馬來西亞錄音,然後飛LA錄絃樂、管樂,再跑到香港錄合聲,全部都是用類比母帶。」
「對我來說那是一張不會賣錢的唱片,但我就是很喜歡這種東西,」這張作品也讓瑪莎認識了所謂音樂的質感,「九零年代是個midi音樂非常盛行的年代,當所有的東西都很midi的時候你聽到了一張非常具有人味的唱片。」
「他挑的那些歌、唱歌的語氣和編曲,會讓你覺得很不是一般的國語流行唱片,你會聽到很深的情感在那些歌曲裡。我是因為這張唱片才重新回頭,去檢查我看過的所有流行音樂的歌詞跟歌者之間的關係是什麼。」他自嘲,「還好我那年留級了,我有超多時間做這件事。」
最後一張華語專輯,瑪莎選了伍佰的《浪人情歌》,當時伍佰剛從吳俊霖正式改成現在的藝名,瑪莎笑稱五月天當時在打麻將時常聽這張,「這張後來也對我們影響很大哦,不管在做編曲或其他什麼都是。」
陳德政當時聽見伍佰時,也深受震撼,「他的藍調吉他彈的真的跟美國人一樣,然後他的台灣國語真的是又台又土,在他出現之前你沒有想到說,一個很pure的藍調吉他手可以跟語氣這麼local的台灣國語兜在一起。」
除了華語專輯之外,瑪莎也自東、西洋的範疇各選一張專輯分享,他挑選了五月天團員皆非常喜愛的專輯—Mr.Children 的《深海》以及U2的《Achtung Baby》。
瑪莎與陳德政對於這張U2的《Achtung Baby》專輯,同樣給予了很高的時代性評價。陳德政說:「我覺得該講『九零年代的sound』這件事情,《Achtung Baby》是1991年的專輯,這個專輯出來後,就好像somehow定義了九零年代某種搖滾樂的聲音是怎麼樣。」
「要有一點點電子的感覺,但不能離開原來的樂團感覺太多,」瑪莎補充,「但九零年代其實是一個很分歧的時間點,因為美式搖滾跟歐洲的搖滾是兩種截然不同的sound,若是講美國的,就像 Bon Jovi 或 Aerosmith那種的。」
瑪莎挑選的最後一張專輯是Robbie Williams的《I’ve Been Expecting You》。Robbie Williams在1995年離開了接招合唱團(Take That)單飛,這張《I’ve Been Expecting You》是單飛後的第二張專輯。
陳德政提起他曾在一篇專訪中讀到,Robbie Williams 的〈Let Me Entertain You〉曾幫助瑪莎在剛出道的時候對上節目有些排斥這件事情做了調解。「那時唱片發行的時候,我們必須要上非常多的通告,每個通告都要講一樣的話。我那時覺得,同樣上通告的時間,我可以待在錄音室做更多的事情,那為什麼我會在這個地方?我其實會有點confuse。」這首歌讓瑪莎理解到,Robbie Williams是個寫歌的人,音樂一樣做得很好,但他卻很知道如何去娛樂大眾,「我為什麼要那麼ㄍㄧㄣ?音樂本來就不是一件嚴肅的事情。」
「當你在台上要演出的時候,百分之八十在台下的人,包括我自己看別人演唱會,即使是看我喜歡的,我的心態都是:我就是來找點樂子啊,快點娛樂我。大家都希望聽完音樂是開心的,這是音樂最大的功能。」
「我不是要在台下看你在台上表現你的態度,你的態度應該是在錄音室裡面好好的表現。」瑪莎認為對音樂的所有態度、不妥協和堅持,應該放在錄音室完成作品之前,在台上則是要把做好的東西呈現給大家,用投入的表現帶著全場一起沉浸在音樂裡,「說真的,唱歌的確就是種 entertainer 的角色,可是 entertainer 的角色跟 musician 的角色這兩個是不會衝突的。你今天是個 entertainer 不代表你就是個失敗的musician。這是兩件不一樣的事。」
瑪莎後來不再那麼排斥上通告,他甚至覺得有某種程度的必要,「當你對你的作品要負責的時候,不是把音樂做完,上市之後就拍拍屁股走了。我必須要負責的跟人家說:我覺得這個東西很好、我希望很多人聽到、我應該盡我所能的把它帶到許多地方讓更多人聽到。我覺得這才是對自己作品負責任的做法。」
九零現場回憶錄
現場演出是連結音樂的聆聽與視覺很重要的一環。瑪莎在講座後段,快速回憶幾個印象深刻的現場,多是五月天參與音樂祭的早期回憶,包括了兩場同樣在1997年的音樂祭,「野台開唱」及「春天吶喊」。陳德政則分享了許多珍貴的音樂祭宣傳單史料,讓大家瞬間回到當年,憶起當時的樂團圈氛圍。
如果穿越時空回到九零
每場《我們的1990s──重回那個自由躁動的年代 Memory Tapes Rewind》系列講座,陳德政都會與來賓進行兩題與九零相關的問答。陳德政問瑪莎,「除了青春,九零的什麼東西,至今留存在自己的身體裡面?」
「九零年代的自己應該就是個海綿吧。現在可以有的和能夠給予的,其實都是一整個九零年代我所吸收到的。」瑪莎自嘲兩千年後,聽音樂已經變成在做功課,會不自覺分析音樂如何製作、企劃,最純粹的樂趣反而變少了。 瑪莎認為自己現在所能夠跟眾人所說的話、做一張唱片的能力、思考邏輯所產生出的審美觀、寫東西時內容所以提到的、受次文化影響的種種,全都是九零年代那個時候累積的總和。瑪莎也感嘆,十幾二十歲那段時間的自己,是珍貴且吸收力最旺盛的時候。
陳德政回問瑪莎,若能回到九零年代重新做個決定,會想改變什麼。瑪莎想了想,回答「不會啊,我覺得我那個時候做的決定都還很不錯。」這個回答讓現場眾人笑翻,但瑪莎隨即收回搞笑神情,他回答,「我覺得過了就是過了,不管那時候發生怎樣的事情,其實那個時候的事情造就今天。」
碰到了軟釘子回答的陳德政,不放棄的再追問一題六年前曾在Gigs雜誌訪問過五月天的問題:「自己現在最大的敵人是誰?」當時五月天的答案是「自己」。這次,瑪莎也很乾脆地回答:「時間。」
「越到現在,你會覺得時間真的不夠用。你希望可以做很多事,你有那樣的體力去做,可是時間對每個人都是公平的,一天就是二十四小時,除非你睡少一點。」瑪莎也再延續當年雜誌訪問的回答,「我知道我們那時候回答是『自己』,其實很認真的說,到現在也都還是,包括自己的惰性、還有自己的能力,還有你自己的極限可以到哪裡。再怎麼樣挑戰其實也都是這些事情,不會是別人。」
陳德政也拿出當年師大「地社事件」,瑪莎所寫的一段話,為這段九零的時間旅程做結尾,瑪莎當時寫道:這是過程,不是結束,你種下的種子會開出花朵,鮮豔地綻放在真理的牆頭。 對陳德政而言,從後解嚴到千禧年這個時間座標,是這代人很重要、精彩、迷惘、無助,卻又自由的十年,而當初透過音樂、電影和次文化產物在青年身體裡所種下的種子,如今也在心中發芽,他這麼說著:「也許透過今天這個難得的場合,我們講到了一些東西,大家回家去看、去聽,會有一些小小的火苗在心中燃燒。當你們長大以後,或許也會造成生命的某些質變,若能這樣,今天就值得了。」